事实上,从年幼记事起,一直到他老去,流沙河一生都在做自己认为有趣的事情。2014年4月,中国青年报记者王鑫昕曾在成都与他进行了一场对话,漫谈他童年以来的往事。
当时已经83岁的老先生谈得兴起,原定一小时的访谈时间,一口气聊了两个多小时。临别时,他留下墨宝作为致青年朋友的寄语:“凡有趣的,终归有益。”
今天,流沙河先生走到了人生的终点站,5年前的这场对话清晰如昨。我们把对话整理出来,与读者分享他的人生趣味。
2014年4月,流沙河接受《中国青年报》记者专访。 黄国兵/摄
记者:今天的孩子课业负担、课外补习负担都很重,您小时候是怎样度过的?
流沙河:人的一辈子有一个阶段的学习重要得很,那就是中学。打基础、发奋都在那个时候。我们那个时候,上世纪40年代,没有老师规定必须上晚自习,但是学生自己压力大。假如等这学期考试完了你的成绩通知单上面写:“下期勿用来校。”下学期你就不用来了,等于开除,所以学生压力大。
今天的学生课程更多,又要学钢琴、学书法、学美术,读书就很苦了,太不好耍了。所谓耍,就是学生还能有些文化性质的业余爱好,不是娱乐性质的。课堂以外找点心爱的书来读,可以让精神缓和一点,释放压力,这样才一张一弛才有点味儿。
孔夫子教学生的时候都还要找点其他话来摆龙门阵,谈点课堂以外的东西,带他们江边走走、耍耍,带他们唱歌跳舞。现在这样的情况很少。
想起我当小学生的时候,老师带我们坐着船到非常远的地方去耍,让小娃娃长了很多见识,长大后能够想起这些快活的事。
记者:您的大学呢?
流沙河: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以前最末一批考进四川大学的。我的大学生活简直不要提了,我就不承认我是大学生。上世纪80年代,川大说要给我发个毕业文凭,我说我怎么好意思来领,我只是个高中生。
但我的中学母校办得很好,学生非常勤奋,对功课本身有兴趣。老师非常优秀,他们真正让同学对知识产生了浓厚兴趣。
我的一位老师是北师大数学系出来的,他教我们的时候已经将近60岁了,身体不好,穿得非常破烂,嗓子也嘶哑了。他把教科书往讲台上一放,翻都不翻,就晓得从哪儿开始。他一讲就把学生吸引进去了,深入浅出,没有多余的话。
我回到母校时写过一副对联:“正当花朵年龄君须有志,又见课堂灯火我已无缘”,说的是现在的同学要有志向,要努力,而我这辈子不会再有发奋读书的时候了。
其实古人早就有这些感慨。有一副对联这样说:“何物可人,二月杏花八月桂”“有谁催我,三更灯火五更鸡”,说的就是古代学生的发奋。
记者:既学得勤奋,又玩得开心。怎么做到的?
流沙河:我小学毕业的时候,非常爱好书法,爱到什么程度呢?县城里有三个书法家,一看字我就知道是谁写的。
我上学时用毛笔写字,家里院子天井、走廊、正厅挂了很多匾额,写满了大字,童年时期,一天到晚就接触这些,所以我对书法的汉字之美,有种说不出的喜爱。
这些有趣的东西是我作为小学生的精神追求。我曾用零花钱买了一把折刀,做各种手工,做风筝、做笛子、雕刻竹筒,把蟋蟀养在里面。我还会做火药枪,把废弃的重机枪子弹壳钻个眼,底下用木头包起,兑上火药……比例我都知道。
文革时期我在家乡劳动,给七八岁的娃娃做滑轮车……现在市面上有卖的,最初我还以为是我发明的。
制造这些本身就是乐趣,还能练得很灵巧。这样的娃娃就算以后升不了学,也可以去当高级技工。大家不可能都去当什么专家、学者、艺术家,也可以当技术员、工程师,上职业学校。
社会不能一切都靠芯片解决,还有一些事是芯片解决不了的。
记者:从小就想当作家吗?
流沙河:我的少年青春记忆很鲜明,但有一点我没想过——当作家。想过要从事的一个职业是记者。放了学,第一件事情就是到灯下去看报纸,了解发生的各种事情。看了报纸以后,最佩服、最崇拜的就是记者。
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,1950年我进了报社,第一个职业就是在《川西农民报》当见习记者,学着采访,后来当编辑,就与文字结缘,这中间就写诗、写短篇小说,后来就混成了作家。写作几十年,退休以后又去研究历史文化、古代文学、古文字。
人的一辈子就是这样干来干去,少年人比较感性,做事首先要有趣味,没有刻意规划自己的人生。
流沙河应邀给《中国青年报》的读者题字。王鑫昕/摄
记者:您为什么转向研究文字了?
流沙河:我现在正写一本书,就是研究文字的,看看从古文字到汉字的演变有什么意义。我已经83岁了,好生要把这件事情做了。
几十年来,大学文字学的功课缺失了。东汉许慎的《说文解字》是文字学的第一部著作。告诉我们汉字的常识,一个字这样写,道理究竟是在哪里。
“中国青年”这四个字我们谁都认识,但如果解字,作为文字学,我们可以想想为什么四个字要怎么样写。“中”字首先是一个口,然后一竖下去,是把一根筷子插进嘴巴里吗?道理在哪里。让文字学就来告诉我们。
“中”在古文字里是椭圆形的,“圆”和“营”在古代是一个字,部队的营盘怎样摆?所有的战车围绕这个圆,军旗插在正中间。“中”字就是一支旗杆立在兵营的圆心。
最早的“国”是一个城。“国”在甲骨文里写得很简单,画个方块就是城市,另一边是戈。一个武器守着城市就是一个国。
“青”是土地上一棵草的颜色。跟植物一样,人老了就枯黄了,小时候是青色的,英语中把童年叫green years。
“年”的古文写法就是“黏”,在古文字中,指的是庄稼,高粱的一种,黄而且粘,可以做成糍粑。这种高粱是华北平原、黄河流域最晚熟的一种庄稼,到它成熟的时候已经进入冬季。最后收的这个庄稼就拿来做成食品,供奉鬼神、祖先,祭一次,就叫一年。“年”字包含了好多远古中国的生活方式、宗教观念。
汉字都有它生成的道理,这就是汉字的文化,是拼音不能取代的。必须保留它的形态,给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讲解,我们所使用的文字是有道理的,包含历史知识、祖先文化积累、历史文化观念。
记者:所以您在文字研究里找到了一片新的广阔天地。
流沙河:认识汉字,可以增长很多知识。我们热爱它,尊重它,也是一种爱国。所谓国,跟文字分不开。刚才讲的“中”,不但有书法内涵,历史之美,有中国古代作战的常识。这就是汉字文化。
成都市初中生汉字听写比赛请我去当裁判,我马上就答应了,全省决赛也请我去裁判,我乐意去做,因为汉字的教育是重要的。要让大家明白,任何一个字都有它的来源。
记者:您的选择也许对今天青年人的学业、职业的选择是一个启发。
流沙河:我26岁那年当了大右派,啥子都搞不成了,跟文学说拜拜了,劳动去了。我就想,总要找一门学问,好好做下,不然光阴就废了,所以就去研究甲骨文、古文字、古代文字学。
同时也在钻研中国古代典籍,没想到学的这些,将来还有用。我研究是觉得很好耍,做学问也是一种娱乐。
算我运气好,中国几十年以后开辟了新时代,国门打开,大家觉得古文化不应该切断,古文化有它的道理,我从前学的东西就有了用处。等于一个捡破烂的老太婆,捡了那么多没人要的东西,过了几十年,人家说这些东西还有用,于是老太婆就把东西拿出来。
以前并没有这样想过,只是觉得一切知识和文化都要和兴趣结合起来,才能达到传播的目的。如果弄得枯燥无味,人们就不愿意去学了。有一句谚语,“有趣必有益”,凡有趣,最后都是有益的。
(舒婷对本文亦有贡献。)
(文化副刊部编辑)
中国青年报·中国青年网记者 王鑫昕
【责任编辑 田剑 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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